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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陸傢嘴找媽媽
1966年的一天，陸傢嘴還是一片農田。這幾個土生土長的女孩第一次來到上海的這一端。她們來這裡找媽媽。
原標題：到陸傢嘴找媽媽
【一】
船過瞭黃浦江，停在陸傢嘴碼頭。魚貫下船的乘客隊伍末端，是幾個少女，不過初中生的年紀，斜背佈書包。跳出船板，就是浦東瞭，岸上的風吹動她們短辮梢上的發繩，拂在臉頰上有一點癢。江水的潮氣裡，夾雜草木葳蕤氣息。
1966年的一天，陸傢嘴還是一片農田。這幾個土生土長的女孩第一次來到上海的這一端。她們來這裡找媽媽。
其實要找媽媽的，隻是她們裡面的一個，她們叫她：海員的女兒。
海員的收入頗豐，一傢三口本來過得裕足。然而小女孩才幾歲時，父親驟然病故。海員的妻子不得不出來工作，給附近剛生產的婦人做月嫂，輪番住在各色雇主傢，一去一兩個月。留下小女孩一個人，自己倒糞盛水，拿個小搪瓷碗，形影相吊地，每日到街道的集體食堂去吃飯。
同學們都知道海員的女兒過得苦。其母大約是驟然喪夫又墜入赤貧，每每回到弄堂對著獨生女兒動輒打罵，難聽的話響徹弄堂，有時又忽然悔悟過來似的，大動幹戈地燒肉又煮菜，弄瞭種種美食，自己一口不吃，統統留給女兒。
一次母女鬥嘴，海員的妻子炸起來，氣急敗壞之下，竟說出隱瞞多年的事——“我為什麼要作死做活為瞭你。你又不是我生的。去找生你的媽媽去，名字我也告訴你，她就住在陸傢嘴。”
當天海員女兒就找到要好的女同學，如實相告，說“我要去找親生媽媽”。
【二】
幾個女孩都是講義氣的，平時看到同學受苦已經愛莫能助，這次紛紛背上書包，帶瞭月票說“那我們陪你一起去找”。
1966年的陸傢嘴，沒有高樓璀璨，沒有金融繁茂，女孩們從碼頭下來一望四周，稻田連天，牛羊咩叫著從邊上走過。她們往人最多的一個公社走去。人員幾乎毫無流動的年代裡，她們說出生母的名字，不過打聽瞭幾次，就被指路帶到瞭生母的傢。
極普通的農民平房。海員的女兒忐忑敲瞭門。開門瞭，是幾個不足十歲的小孩，怯怯地問來人找誰。一切是一目瞭然的。這幾個開門小孩的樣貌，和海員的女兒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電光火石間，女伴們明白瞭。海員的女兒，的的確確是這傢人的。
女孩們隻說是學生來找當地的村委會做調查，孩子們隨即指出瞭村委會的方向。進瞭村委會的門，海員的女兒才說瞭幾句，就有人過來拉著手說，“你莫不是當年某某某送走的女孩嗎？”
頓時有人去田裡叫瞭生母過來。
【三】
“哭瞭嗎？母女相認的時候？”我問鹿媽，海員女兒的同學，當年陪著去尋母的少女裡的一員。
“沒有啊。大傢都很平靜的。”
“母親也不激動？送走的女兒長大瞭尋上來看她。”
“能說什麼呢？其實，我們那個時候的人，好像都沒有那麼多情緒的……”
“這個海員的女兒，後來怎麼樣瞭”，我又問鹿媽。
“還能怎麼樣呢，我們這批人還能有什麼怎麼樣呢？其實那天我們去浦東，上海長大的小囡嘛，看到農田還蠻稀奇的。誰料到後來我們個個都要上山下鄉，個個都要去務農呢。 我隻知道，海員的女兒插隊前夕，生母知道瞭，實在沒有東西可以送，就托人送瞭兩雙佈襪子來。作孽伐，女兒要去下鄉瞭，做娘的，也隻拿得出兩雙襪子。”
“那次相認，要離開的時候，母女倆也不抱抱什麼的？”
“真的沒有啊。那做娘的還有一點遲疑，因為傢裡實在窮，這個大女孩回來，要怎麼樣呢？還蠻警惕的。而女兒一看，生母傢真是窮，也就心裡有數這裡不會有自己容身之地，隻好再回養母傢。分別的時候……也沒有特別高興，也沒有傷心，好像大傢臉上，都什麼都沒有。就好像是圍觀瞭什麼別人的不相幹的事情，散瞭就散瞭。生母繼續回田裡幹活，我們坐船回浦西。”
一邊的鹿爸補充說：“是這樣的，我們那個時候去江西插隊，住在一個老鄉傢裡，他生瞭好多小孩。其中一個貪玩掉到河裡淹死瞭。別人去通知父母，父母一看，哦死瞭啊，哦那就死瞭吧。小孩多嘛，不傷心的。”
鹿媽說：“我後來去雲南多年，當中有一年假期回上海，聽說海員的女兒已經回上海瞭，說是她養母做主，讓她嫁給瞭同一個弄堂裡的人。我記得‘文革’開始的時候，海員的妻子還把過去自己條件好的時候買的金戒指拆成非常細的金條，一點一點嵌進地板縫隙瞭，希望保留下來，將來可以給女兒留一點。”
【四】
我回來查瞭一查，1966年的報紙上，關於陸傢嘴輪渡碼頭隻有一條新聞：
“一隊英姿颯爽的紅衛兵，就在輪渡碼頭附近，很多乘船過江的人都要經過這裡。他們打起鑼鼓，輕敲竹板，一忽兒高唱革命歌曲，一忽兒演唱自編的快板，向圍攏來的人群盡情地歌頌偉大的毛澤東思想。當他們以無限的激情唱出：‘讀一輩子毛主席的書，走一輩子革命的路，一輩子改造思想，一輩子為人民服務’的歌曲的時候，四周歡騰起來瞭。”
幾個少女也是在那個時代從這裡下船的，恐怕也聽著這宣傳的鑼鼓和竹板走出渡口的。那個被農村母親送去城裡養大的女孩，哪裡能想到幾年後自己和這一代人都無人幸免地又要去農村呢？
“現在她人呢？”
“我後來從雲南回上海才聽說，她結婚後不久就病死瞭。”鹿媽沉默一會兒，說“她到底沒有撐到現在，不然我們現在退休瞭，可以一起去陸傢嘴看看，現在那裡多好看。”
夜裡流光溢彩的陸傢嘴，今日中國最繁榮的金融中心之一。從這裡的制高點看下去，哪裡還有丁點兒農村痕跡。見證上海民族資本業繁榮的蘇州河，和見證上海改革開放後發展的黃浦江在這裡匯合，然後一路熱熱鬧鬧向東奔去。
但兩條河水一路裹挾來的沙石，也就在陸傢嘴這個拐彎處沉淀下來。哪裡也不去。
恰似，找不到媽媽的海員的女兒。
以及她們這一代人。
1966年的一天，陸傢嘴還是一片農田。這幾個土生土長的女孩第一次來到上海的這一端。她們來這裡找媽媽。
原標題：到陸傢嘴找媽媽
【一】
船過瞭黃浦江，停在陸傢嘴碼頭。魚貫下船的乘客隊伍末端，是幾個少女，不過初中生的年紀，斜背佈書包。跳出船板，就是浦東瞭，岸上的風吹動她們短辮梢上的發繩，拂在臉頰上有一點癢。江水的潮氣裡，夾雜草木葳蕤氣息。
1966年的一天，陸傢嘴還是一片農田。這幾個土生土長的女孩第一次來到上海的這一端。她們來這裡找媽媽。
其實要找媽媽的，隻是她們裡面的一個，她們叫她：海員的女兒。
海員的收入頗豐，一傢三口本來過得裕足。然而小女孩才幾歲時，父親驟然病故。海員的妻子不得不出來工作，給附近剛生產的婦人做月嫂，輪番住在各色雇主傢，一去一兩個月。留下小女孩一個人，自己倒糞盛水，拿個小搪瓷碗，形影相吊地，每日到街道的集體食堂去吃飯。
同學們都知道海員的女兒過得苦。其母大約是驟然喪夫又墜入赤貧，每每回到弄堂對著獨生女兒動輒打罵，難聽的話響徹弄堂，有時又忽然悔悟過來似的，大動幹戈地燒肉又煮菜，弄瞭種種美食，自己一口不吃，統統留給女兒。
一次母女鬥嘴，海員的妻子炸起來，氣急敗壞之下，竟說出隱瞞多年的事——“我為什麼要作死做活為瞭你。你又不是我生的。去找生你的媽媽去，名字我也告訴你，她就住在陸傢嘴。”
當天海員女兒就找到要好的女同學，如實相告，說“我要去找親生媽媽”。
【二】
幾個女孩都是講義氣的，平時看到同學受苦已經愛莫能助，這次紛紛背上書包，帶瞭月票說“那我們陪你一起去找”。
1966年的陸傢嘴，沒有高樓璀璨，沒有金融繁茂，女孩們從碼頭下來一望四周，稻田連天，牛羊咩叫著從邊上走過。她們往人最多的一個公社走去。人員幾乎毫無流動的年代裡，她們說出生母的名字，不過打聽瞭幾次，就被指路帶到瞭生母的傢。
極普通的農民平房。海員的女兒忐忑敲瞭門。開門瞭，是幾個不足十歲的小孩，怯怯地問來人找誰。一切是一目瞭然的。這幾個開門小孩的樣貌，和海員的女兒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電光火石間，女伴們明白瞭。海員的女兒，的的確確是這傢人的。
女孩們隻說是學生來找當地的村委會做調查，孩子們隨即指出瞭村委會的方向。進瞭村委會的門，海員的女兒才說瞭幾句，就有人過來拉著手說，“你莫不是當年某某某送走的女孩嗎？”
頓時有人去田裡叫瞭生母過來。
【三】
“哭瞭嗎？母女相認的時候？”我問鹿媽，海員女兒的同學，當年陪著去尋母的少女裡的一員。
“沒有啊。大傢都很平靜的。”
“母親也不激動？送走的女兒長大瞭尋上來看她。”
“能說什麼呢？其實，我們那個時候的人，好像都沒有那麼多情緒的……”
“這個海員的女兒，後來怎麼樣瞭”，我又問鹿媽。
“還能怎麼樣呢，我們這批人還能有什麼怎麼樣呢？其實那天我們去浦東，上海長大的小囡嘛，看到農田還蠻稀奇的。誰料到後來我們個個都要上山下鄉，個個都要去務農呢。 我隻知道，海員的女兒插隊前夕，生母知道瞭，實在沒有東西可以送，就托人送瞭兩雙佈襪子來。作孽伐，女兒要去下鄉瞭，做娘的，也隻拿得出兩雙襪子。”
“那次相認，要離開的時候，母女倆也不抱抱什麼的？”
“真的沒有啊。那做娘的還有一點遲疑，因為傢裡實在窮，這個大女孩回來，要怎麼樣呢？還蠻警惕的。而女兒一看，生母傢真是窮，也就心裡有數這裡不會有自己容身之地，隻好再回養母傢。分別的時候……也沒有特別高興，也沒有傷心，好像大傢臉上，都什麼都沒有。就好像是圍觀瞭什麼別人的不相幹的事情，散瞭就散瞭。生母繼續回田裡幹活，我們坐船回浦西。”
一邊的鹿爸補充說：“是這樣的，我們那個時候去江西插隊，住在一個老鄉傢裡，他生瞭好多小孩。其中一個貪玩掉到河裡淹死瞭。別人去通知父母，父母一看，哦死瞭啊，哦那就死瞭吧。小孩多嘛，不傷心的。”
鹿媽說：“我後來去雲南多年，當中有一年假期回上海，聽說海員的女兒已經回上海瞭，說是她養母做主，讓她嫁給瞭同一個弄堂裡的人。我記得‘文革’開始的時候，海員的妻子還把過去自己條件好的時候買的金戒指拆成非常細的金條，一點一點嵌進地板縫隙瞭，希望保留下來，將來可以給女兒留一點。”
【四】
我回來查瞭一查，1966年的報紙上，關於陸傢嘴輪渡碼頭隻有一條新聞：
“一隊英姿颯爽的紅衛兵，就在輪渡碼頭附近，很多乘船過江的人都要經過這裡。他們打起鑼鼓，輕敲竹板，一忽兒高唱革命歌曲，一忽兒演唱自編的快板，向圍攏來的人群盡情地歌頌偉大的毛澤東思想。當他們以無限的激情唱出：‘讀一輩子毛主席的書，走一輩子革命的路，一輩子改造思想，一輩子為人民服務’的歌曲的時候，四周歡騰起來瞭。”
幾個少女也是在那個時代從這裡下船的，恐怕也聽著這宣傳的鑼鼓和竹板走出渡口的。那個被農村母親送去城裡養大的女孩，哪裡能想到幾年後自己和這一代人都無人幸免地又要去農村呢？
“現在她人呢？”
“我後來從雲南回上海才聽說，她結婚後不久就病死瞭。”鹿媽沉默一會兒，說“她到底沒有撐到現在，不然我們現在退休瞭，可以一起去陸傢嘴看看，現在那裡多好看。”
夜裡流光溢彩的陸傢嘴，今日中國最繁榮的金融中心之一。從這裡的制高點看下去，哪裡還有丁點兒農村痕跡。見證上海民族資本業繁榮的蘇州河，和見證上海改革開放後發展的黃浦江在這裡匯合，然後一路熱熱鬧鬧向東奔去。
但兩條河水一路裹挾來的沙石，也就在陸傢嘴這個拐彎處沉淀下來。哪裡也不去。
恰似，找不到媽媽的海員的女兒。
以及她們這一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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